1937年,淞沪会战最后一役,上海即将沦陷。400多名中国士兵驻守四行仓库,誓死抵抗,对外号称“八百壮士”。83年后,导演管虎在电影《八佰》中诠释了他所理解的“四行仓库守卫战”。
3次重启、40次改稿、18个月搭实景、1500名剧组人员、7个月演员军事训练、499天筹备、230天拍摄……《八佰》里的每一串数字,是国产战争片继续向工业化前进的标志,“整个画面的质感,诗一样的表达,在以往的中国战争电影里应该是没有的”,管虎妻子、总制片人梁静说。
十年前,梁静听管虎说他想拍《八佰》,“我说你那么喜欢历史,有那么多战争片可以拍,为什么就是《八佰》?”“他说因为这是唯一一场有观众的战役,虽然战役就四天四夜,但是作为创作者,他很想知道观众的心态是什么。”
四行仓库在苏州河北岸,观众在南岸,关于这段历史全貌,众说纷纭。电影临尾处,《申报》记者带着士兵的遗物、书信和拍满素材的摄像机随军队撤离过桥,途中,摄影机意外被扫射损坏。摄影机可以复原现实,摄影机也可以重新造梦。管虎号召起一群电影人,他们勇敢、冒险地向这段没有完整存证的历史走去。“《八佰》很坎坷”,拍完《杀生》,管虎和美术指导林木说他很想拍《八佰》,这个项目待在他脑子里很久了。《八佰》最早在2013年启动筹备,美术组是第一个成立的部门。林木和他的团队用半年时间做了一个沙盘模型,初步建立起苏州河南北两岸和四行仓库的布局。
沙盘模型
筹备中途,项目因故暂停,这个沙盘模型就一直放在管虎的工作室里。管虎转去拍了《老炮儿》。2016年《八佰》重启,离开机还约有一年时间,林木在《一出好戏》和《八佰》之间两头跑,先帮黄渤完成了他的导演处女作。
美术指导林木
当时《八佰》剧本还没有细化,只有约1500字的故事梗概。依照大纲,重新组建的美术组延续上一次筹备的设定构想,确定了主场景的整体基调。
“黎明之下,展现了苏州河两岸的全貌,一边是战争的地狱,一边是人间的天堂。隔河观战,形成了世界战争史上独一无二的舞台关系。”
重新设计四行仓库的过程非常漫长。外观上,仓库南面根据当时记者从南岸拍摄的照片高度还原。仓库北侧,林木决定大胆创新,参考东欧与波兰民主时期的建筑,打造成一个堡垒式的造型,易守难攻,增强空间的工业感和魔幻感。
历史上的陈树生捆满手榴弹,从仓库西侧跳下,壮烈牺牲。电影中的这一幕,西侧墙上,有一面可口可乐的巨幅广告赫然在目。林木决定把这一有从考据的时代性标志放在西墙上,“一个戏谑的广告,一种被放大的真实。”
在仓库内部结构的设计阶段,美术方案一度停摆。仓库内部空空荡荡,西楼和东楼相连,格局单调,无法拓展电影的戏剧空间。“其实是好事,我反而担心如果有更多考据,会束手束脚,不太敢去夸张它。”当各种仓库内部概念图的提报方案都无法通过时,林木又大胆提出把东、西楼隔开,开出一条狭长的中间连廊,增强视觉效果。
东楼直接设定为银行:一层是有着民国古典风格的银行大厅,也是部队的临时驻地和疗伤休息区;二层是谢晋元的指挥部,通过天井与楼下相照应。仓库内部还有一个用于卸货的半地下水路,和苏州河相连,端午、老算盘的出逃和日本人的偷袭由此潜入。
半地下水道气氛图
“人间的天堂”,是公共租界,在苏州河南岸,管虎说,这块场景要打造成“上海作为东方巴黎的缩影。”美术组花了两个月收集民国租界建筑的相关资料,整理出了超过200Gb的资料照片,在庞杂的史料中,发现南岸街景多为低矮的民宅,不够丰富有层次,和北岸四行仓库的破败景象无法形成强烈反差。
于是,美术组决定重新打造南岸租界,搭了30多栋房子,舞厅、酒吧、老上海的生煎包摊、中外合办的赌场等紧密矗立,复杂交错。“上海人与洋人共存,战争与繁华共存,贫瘠与时尚共存,迷失与希望并存,这一段时空交织着。”
很多“抗日神剧”在展现1937年之前的战役时,没有使用1937年日军服役的96式轻机枪,因为数量少,容易卡壳,大都以1939年出现的99式轻机枪替代。即便日军扫射场景看不到机枪具体款式,美术组也坚持尊重史实,让日军使用96式轻机枪。
林木也专门寻找做坦克车模的军迷团队投入10个月时间还原了两辆当时日军使用的“小土豆坦克”,即94式轻装甲车。“虽然是微不足道的改正,但愿不至于让众多的历史细节缺失,多年后希望能给人们参照探索历史的真相。”
电影里的“小土豆坦克”
相比北岸,南岸还有许多无法在银幕上完整呈现的道具设计。南岸不仅有车水马龙、灯红酒绿的外景,美术组还搭了29个内景,如钟表店,里面陈设的都是百年老字号馀昌钟表行提供的藏品,因为内景全都没有完整拍摄过一场戏,这些珍品只能在街道橱窗的前景里一晃而过。
“出现的镜头好少啊,这些制作量其实很大的。”林木和他带领的美术团队一手力图还原史实,做到有据可查,一手在史料基础上发挥想象力,二度创作。《八佰》是林木目前为止,用时最长、挑战最多、制作压力最大的一部电影。一比一挖通一条苏州河,建起一座四行仓库,造一片上海租界的“东方巴黎”。“找不到地”,总制片人梁静说这是他们面对的第一大难题,“2013年去找这个地是找不到的,直到2015年找到了”。
华谊兄弟实景娱乐在苏州建造电影城,为《八佰》提供了搭景的可能性。那是阳澄湖边上一块200亩的地,开河挖渠、钢筋水泥平地起,一个庞大的工程就此启动。“导演、摄影、美术天天都跟工头一样在那待着。一块空地硬给挖出一条河,搭出一比一的仓库和六十多栋的楼房。”这是梁静第一次做制片人,她说压力非常大,好在有另一位老帮手,制片人朱文玖,他带领的三支制片团队,跟随管虎多年。《斗牛》、《杀生》、《老炮儿》,以往都是轮流入组,这一次因为制作体量非常大,三支制片团队首度集结,“经验非常足”。
梁静和管虎
电影的实景搭建不是楼盘项目,周期紧张,还有许多沉没成本。美术组提供建筑设计的概念方案,经过设计院评估,土木工程队伍具体实施。美术组算了算,他们最终签了一摞700多页的施工图。期间,有些美术方案不符合安全指标,设计院和工程队又不希望太影响创作理念。林木说,约一年时间,三方反复沟通修改,经常陷入争吵,“比较煎熬,已经完全超出创作的乐趣,属于数理化的去保证安全生产的一个环节。”“记得土建结束后我们貌似吵了最后一次,不久后大家坐在一起怀念那些激烈的日子,杀青时美术组整理了电脑里的施工调整联系单,每一张联系单都是一次争吵后美术获胜的战利品,我们赢了100多次。”
电影开篇,湖北保安团进入一片惨烈的战后废墟,这片废墟没有建在苏州电影城内,而是在宁波市的一片小区拆迁楼群里。当时宁波市政府很支持,延迟拆迁计划,“最后是由美术组来规划怎么拆”。“如果真的像好莱坞一样搭出一个战场废墟是可以的,但是这场戏就是开篇的一个过场,考虑这样能节省很多财力、物力和时间,效果也不差。”这应该是国内首例把真楼盘改拆成电影废墟的场景,“我们在一个拆迁小区里,把这个战场完成了。”
“战争的地狱,人间的天堂”,剧本里的核心理念化作摄影指导曹郁的摄影语言,是“最黑的夜,最亮的光”,这句话出自电影《通天塔》。曹郁在摄影手记里说,他不要写实的摄影风格,要对比,要抽象,他形容《八佰》是“一首视觉上的诗”。这首诗微观而宏大,镜头语言要特写和全景,不要中部景别;这首诗是光与影的写意,不要照搬《拯救大兵瑞恩》等传统战争片的手持纪录与胶片颗粒感;要接近现代派画卷的效果,像蒙克、毕加索早期的画,透明、细腻;要降低色彩饱和度,冷而现代,仿若《醉乡民谣》。
《八佰》是亚洲第一部全片使用IMAX摄影机拍摄的商业电影,全球只有60多台,《八佰》用了两台进行拍摄。“难度、挑战就是用光比较多。夜间拍摄的时候,我们用了2000多台灯,电线加起来有50多公里”。摄影指导曹郁
曹郁在主控机房里安排了九个调光台,四行仓库里所有区域的灯都要连接调光台,统一控制。管虎说,“尤其有一场对射,全是靠那个调光,配合着枪声,真有点像DJ”。仓库内部区域的“底子光”都是从顶部向下照射,拍二楼时,三楼就得铺满灯,四个楼层总共开了近200个洞,密密麻麻,还要保障每层楼板的承重安全。
仓库外,曹郁提议要让南岸街景的霓虹灯光映射到仓库南侧,美术组参考民国上海夜景资料,组织制作了400多块灯光招牌,3公里长的楼型灯泡。每个招牌上至少有3种灯泡,线路太过复杂,安装价格又昂贵,曹郁想了想,最终改用可调压的LED灯。
管虎说:“拍完了,我感觉我和曹郁都老了十岁,连男人的内分泌都失调了。”阳澄湖旁的那200亩地全是“弹簧土”,土质松软,快要搭建起来的四行仓库,每平米要能承重400公斤。雨下个不停,地基有一些下沉了,“必须要停!”梁静说当时所有演员和时间都已经谈好,再不开机就得重换演员,最终为了安全性,“全换了”。工期顺延,建筑工程经过一番严密修缮,电影得以再度重启。那是2017年9月9日,《八佰》终于开机了。
北岸的四行仓库化作“舞台”,南岸的租界成为“观众席”,一场“战争表演”,混杂着战士的血与泪,一道关乎民族意识觉醒的光芒抛射而出,帷幕拉开。因为重换演员,欧豪赶上了。他最早在微博看到演员招募消息,“我要是能有机会在这部电影里,哪怕演一两天特别特别小的角色,也很荣幸”。那段时间,欧豪天天打电话给管虎,聊剧本,聊角色。梁静问管虎:“他演过戏吗?他会吗?”管虎很坚定:“这孩子非常棒,用心、努力”,最后定下他来演端午。
从怯弱的湖北保安团小兵到血性、阳刚,主动迎战的战士,欧豪要在电影里的短短几天内诠释出端午的成长变化。他说没有想到会这么难,这个角色让他经常感到很压抑,尤其李晨打他那场戏,那天晚上他都睡不着觉,“投入这个角色的时候,其实人会不舒服。”“因为所有场景都非常有代入感,也很容易进入情绪,慢慢这些情绪都装到心里了,整个眼神也会变得不一样,变得复杂。”
欧豪举枪对准准备逃走的“老算盘”张译,张译跪地哭求,欧豪陷入纠结,泪珠啪嗒啪嗒往下流,这场戏要一气呵成。曹郁一个人扛着60多斤的IMAX摄影机,跪在地上拍特写,身后有三个助理扶着他,颤颤巍巍。曹郁说,这一刻,“画面和演员都匹配了,有了情感的颤抖。”
杜淳和俞灏明分别饰演参与这场战役的抗战英雄谢晋元和上官志标,为了贴近人物,形体和军事动作训练课程必不可少,要学习历史,还要模仿原型作为南方人说普通话的口音,在常规的军人形象中力求找到各自人物的突出个性。俞灏明形容他在片场的状态是“外松内紧”,作为在片中相对年轻的演员,他内心有压力,希望拍摄时尽量减少自己的失误。
“羊拐”王千源特立独行、人狠话不多,“老铁”姜武粗鲁莽撞、爱吹牛,“老算盘”张译审时度势,伶俐狡黠,这些角色都带有某种动物性本能,面临“生存还是毁灭”的生命抉择。看似脸谱化,背后一一对应戏曲行当里的武生、花脸和文丑,有着相当自洽的戏剧性语境。
姜武说,《八佰》和他以往拍摄战争片的不同点在于“高级”,他为角色特意学说丹东话,减重瘦下25斤。王千源说,他们每拍一条,都会演出不同的感觉。大家一起走戏,拍下来整体很享受,是快乐且幸福的。
十年前的构想,用了七年筹备、制作、完成,《八佰》走过了一场漫长而未知的冒险旅程。最终,它如何带领我们进入这段历史?不是以极度写实的方式,是高度紧凑的戏剧化编排。四天四夜的战役,从整顿防卫、三小时抵抗、升旗护旗到撤离过桥,摄影机在苏州河两岸,在仓库的捍卫者与观看的百姓之间来回游移。
相比冲锋陷阵、视死如归的抗日将士,电影更加关注的是普通人,关注那些无意识的闯入者和观看者。从恐惧怯战到慷慨赴义的散兵,从隔岸观火到同仇敌忾的百姓,不同社会阶层属性的群像星星点点,最终以点线面结构,汇聚成关于家国情怀与民族大义的精神感召。一如电影的最后一幕:围栏内的群众伸出双手,一只紧紧攒着的拳头,迎接奔涌而来的英雄,构筑起真正的爱国主义热情。
“我们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战争,这是所有人的智慧一起完成的。这种感觉就是管虎老说的‘无上荣光’,我们精心打造了一个礼物献给曾经的先烈。”第一次看《八佰》成片,梁静说那一刻她有了成就感。8月21日,《八佰》正式上映,管虎的新片也开机拍摄了,还是《八佰》的团队,他们继续进入历史冒险,继续去造下一个梦。